泡茶即修行

當泡茶成為一種理解

我們認識好幾年了，一直到昨天，我才終於有機會坐下來，教她泡茶。結束之後，她看著我的眼睛說：「認識這麼久，我知道你在做的事，但我今天第一次真正理解，為什麼你會每天想要泡茶，以及你究竟是在喝什麼。」

我教她的，不只是一種方法，而是一種持續的修行。它是一個形式固定的行動—從固定的程序與器具反覆練習—這一切的目的，都是為了拓展覺知。這樣泡茶的過程會慢慢打開內在一個安靜場域，在那裏，去照見自己。在這個過程中，我們會發現許多深藏的東西，那些平常我們不願承認的情緒：緊張、恐懼、完美主義、控制慾……它們全都藏在我們的肌肉記憶裡，刻劃在身體深層之中，會顯現在你怎麼移動、怎麼屏住呼吸，怎麼想把事情做「正確」。而茶，就是把它們示現出來的鏡子。

那天剛好有另一位朋友也在場，也泡了一杯茶。我這位朋友嚐了之後，整個人靜了下來，然後，像明瞭了什麼似的，哭了。

她後來跟我說，其實心裡一直知道，內在有一些問題需要去誠實面對，特別是關於深層自我的不接納。這三年來，她不斷地、有意也無意地，逃避去看。她回想起以前，曾經喜歡照鏡子。但很久她不再這麼做了。茶湯的味道裡，精神性的東西—你以為藏得很好、包裝得漂亮的那些—全都被泡出來了。

「早晚都要面對，該回來的還是會回來。」哭完的她如此說，人也鬆開了許多。

一個直接面對自己的方式

她所經歷的內在轉折，我完全懂，因為一路也是這樣走過來的。坐在茶桌前，你沒有地方可以躲。你直視茶，茶也直視你。你注水的那一刻，你的身體、你的念頭、你當下的狀態，全都會毫無保留地映照在茶湯裡。那種直接，是無法假裝的。

即使到了現在，我的內心其實仍然有股熟悉的緊張，特別集中在胃的位置。那是一種深的習氣—一種潛意識的衝動，想要表現出最好的一面，想要獲得認同，想要維持自尊，想告訴世界：「我沒事。」但這些期待本身，就是一種控制，對當下狀態的抗拒。光是想要泡出一泡完美的茶，那種控制的力道，會以緊張的形式，反撲回自己身上。

泡茶成了一種誠實的練習—一次次地去撞開自己內在的牆。那堵牆是從小到大、從社會、從經驗、慣性慢慢築起來的。但每次撞牆，每次重新開始泡，都讓我們更接近真實的自己。

靈性逃避

這也讓我想到，修行路上常看到，包括我曾親身經歷過的慘痛教訓—靈性逃避（spiritual bypassing）。我們從經典或課程學到許多高遠的語言：空性、無二元、順流、臨在……這些智慧本身非常珍貴，體現了宇宙從最高源頭運行的視角，但若我們還沒透過真實經驗把它們活出來，僅用頭腦層面字義的理解，以為自己懂了，並以此來曲解眼前必須面對的生活種種現實，反而變成一種究極的逃避方式。

我們在心裡建了一個「靈性泡泡」，在這裡一切「都很有道理」、一切「本來就完美」，但同時，我們卻在逃避更深的東西：不安全感、恐懼、怒氣。於是「靈性」成為了糖衣，蓋住那些還沒處理的傷口，生活彷彿天下太平，直到現實以巨大的痛苦反撲回來。

坐在茶桌前，就是一個交會點。它把抽象的靈性概念，拉回到生活的真實裡。這個交會點非常赤裸，你無法欺騙茶湯，無法裝出一副覺者的樣子。你要嘛接受當下的自己，要嘛就繼續被困住。

控制的味道

過度掌控，則是靈性逃避的另一端。人看似清醒有意識，其實仍由頭腦主導的控制。那是一種非常細微的差異，自己很難看到這個問題，它穿上了「覺知」的外衣，讓你以為你已經在放鬆，但其實你的身體仍處於緊繃狀態。這種狀態下的「專注」，其實是一種隱性的監視—一種透過理智築起的牆，用來壓抑更深層的情緒。這些情緒沒有被看見、被了解，它們就會變成一團糾結的能量，肩膀緊、呼吸淺、神經系統其實處在備戰狀態，持續卡在身心深處。你以為自己在專注，其實是緊緊抓著生命的方向盤不放。

這種掌控，在泡茶時也會被非常真實地映照出來。因為你怎麼泡茶，就是你怎麼對待生命和自己。當你想讓茶湯符合你期待中的樣子，那個控制的味道，就會落進茶湯裡。放鬆的專注，與控制的專注，完全是兩種味道。

也正是因為這樣，泡茶成為了一種絕佳的照見方式。當你喝下茶湯，你喝到的，不只是茶葉的氣味、溫度與質地，你喝下的，是自己的狀態。你可以很直接地反思：「為什麼今天的茶湯有這種感覺？」你開始從味道回推自己的動作、呼吸、情緒，進而調整。也許是「我今天肩膀用力太多了」，也許是「我的心還可以再更放鬆一點」，又或是「我的身軀仍然這麼緊張」。

這些體悟，不是透過頭腦理解的，而是從身體感受到的—真切從茶湯裡照見的真實。

一個細微的轉念

有天早上，又泡了一次茶。一樣的胃緊繃，一樣的壓力，我仍然看見那個想要控制、想要做出完美茶湯的自尊。這麼多年了，有個東西還是很難完全放下。但那一天，有一個小小的轉念發生了：
「比起去追求一泡「刻意求來的放鬆」的茶湯，我為什麼不就單純地，把我當下的種種覺受，全都泡出來呢？」不想改善什麼，不想要更平靜，只是讓茶接住我現在所有的感受，就這樣泡吧。

我品嚐到了很不一樣的味道，像是有了心—那個心，還是有很多人複雜的東西在裡面，但它首次有了真實、活著的味道。

不是為了更好，而是變得更真

泡茶使我理解，修行不是為了變成一個更好的人，或成為理想中平和穩定的形象，而是讓你真實地活出當下的你。你能夠去正視現實，與內在的狀態對齊每個選擇、每句話、每個行動。那份誠實，是修行最重要的根，也才是任何真正改變的基礎。

真正的修行，不是為了達到某種理想，而是一次又一次，把我們帶回現在，看見並誠實承接自己的真實狀態—無論是控制、匱乏，還是無力，然後從這些看見裡，慢慢地放鬆、鬆開、轉化。

否則，我們只是在一個幻想裡轉圈，失去認識深層自己的機會。即使你還沒準備好接住人生的全部重量，也沒關係，只要你知道—光是這個「知道」，身體就已經開始鬆動了。人已經不再壓抑、不再控制。然後，在生活裡給自己餘裕，一點一點地，改變。

根植於誠實

在真誠裡紮實地往前走，不會總是順，但人會越來越落地，穩定於自己的內核。當人安定下來了，也許才有機會去真正理解和照顧別人的生命。

這是茶每天教我的事：不是教我逃走、不是教我超越，而是教我留下來。留下來和自己、和生命、和真相在一起──無論它嚐起來是什麼味道。